鄰居劉四爹
劉克邦
那是一個缺吃少穿的年代。
“老大哥”援建工廠,我家從原址遷出,移建到一處新的地方。這里房屋稀少,僅在百米開外,才有一戶人家,也算是最近的鄰居了。
鄰居主人叫劉四爹。雖然我們都姓劉,但無親緣關系,之前也不是很熟。我們雖然是鄰居,且為遠近數百米間唯一的鄰居,但我們都是拆遷戶,來自于不同的生產隊,我家屬一隊,他家屬三隊,在各自的隊上出工、分谷子,因而交往不多,關系不親也不疏。
劉四爹一家六口,上有年邁的母親,下有三個未成年的兒女,妻子患有癆病,長年臥床不起,咳嗽起來沒有個完,應該說,生活過得挺艱難的。但他吃得苦,精于盤算,每天除了在生產隊出工外,一回家要不就提把鋤頭或挑擔糞桶直奔自留地里忙活起來,把個菜園子盤弄得井井有條、活色生香;要不就是拖到凳子坐下來,手不停歇地搓草繩、打草鞋,積攢起來賣出去,賺幾個小錢,小日子也還算是過得去。
令人稱奇的是,他的菜園子里除了長滿了全家餐桌上必需的蘿卜、白菜、豆角、南瓜、冬瓜等蔬菜外,還有其他農家極少栽種的西瓜、涼薯、花生、甘蔗等罕見的作物。
這些作物雖然經濟價值高,收成后可以挑到附近廠區兜售,或多或少換得到一些家中缺少的紙票子、銀角子,但種植技術要求高,人工、肥料投入大,還要祈求老天爺幫忙,少從中作梗,否則,會事與愿違,收效甚微,甚至血本無歸,鄉民們大都望而生畏,不敢涉及。
也許是家境所迫,劉四爹卻偏不信邪,我行我素,一頭扎進菜園子,下種、移栽、澆水、施肥、松土、除草、整枝……像侍奉孩子般的盤弄起這些作物來,魔幻般地叫它們一株株破土而出,枝繁葉茂,生出滿地的財喜來。
那個清晨的所為,讓我無地從容,羞愧了一輩子!
七月,對于農村來說,是一年中最繁忙、最難熬的季節。天上掛著比火盆還燒得旺的太陽,直烤得路面直冒青煙,樹葉卷了,野草黃了,地里的瓜菜也蔫了,橫臥在屋檐下的小狗小貓們呼哧呼哧直喘粗氣。為了不誤農時,也為了生存,在生產隊的嚴格管理下,社員們每天起早摸黑,彎腰勾背,咬緊牙關,頂住“火爐”的殘暴烘烤,抓緊時機將田里稻谷收割上來,將晚稻搶插下去。
那年,我12歲,年紀雖小,生計所迫,也卷入到這場搶收搶插的惡戰中。扯秧,插秧,殺禾,看牛,割草,一天勞作十多個小時,忍受著難以想象的饑餓和勞累,像水牛一樣背負著沉重的犁軛在酷暑中、泥潭里掙扎與喘息。每天收工回家,兩腹空空,饑渴難耐,經過劉四爹那片枝繁葉茂、綠陰如蓋的凉薯地,想象著那地底下生長的一個個水泱泱、脆甜爽口的涼薯時,就垂涎三尺,有一種欲罷不能極想品嘗一口的沖動。
人心底下,拴著魔鬼,稍不留神,它就蹦了出來。我終于忍不住了,起了賊心。
一天凌晨,天還沒有亮,我起了個大早床,悄無聲息,躡手躡腳,低著頭,勾著腰,深一腳、淺一腳地摸索著來到那片涼薯地。第一次做賊,我緊張極了,瞪大眼睛四處搜索,確信沒有人時,才彎下腰來,摸到一株涼薯藤,抓住貼近根部的莖桿,一個騎馬樁,鉚足勁就往上拔。殊不知,那涼薯倔強得很,根本不吃我那一套,任憑你使出吃奶的勁來,深扎在土里紋絲不動。我左一下,右一下,變換著方式拔,怎么也拔不出。一株不行,換一株再拔,還是不行。連續拔了好幾株,力氣用盡了,不是揪斷了藤條,就是剮脫了?莖皮,除了一手黏糊糊的?汁和濕漉漉藤皮碎屑外,連個涼薯影子也沒見到。
我大汗淋漓,氣喘吁吁,坐在地上,沮喪極了。眼看天快亮了,我忙活了一陣子,仍兩手空空,好不容易架起了這個勢,實在不愿就此善罷甘休。正待起身再干時,“誰?”一聲喝問,聲如雷霆,不遠處一個身影在晃動。
哇,是劉四爹!我嚇出了一身冷汗,情知不妙,轉身就跑。他肯定看清了是我,追了幾步,沒有再追,在后面沖著我大喊:“我告訴你家大人!”
我害怕極了,這下子完了,全完了!那時候,在農村雖然物資匱乏,但人心淳樸,偷東西可是最讓人痛恨遭千人指萬人罵的行為。平日里,父親對我要求十分嚴格,絕不允許我去干那些損人利己的事情,如果知道了我去偷鄰居家地里的涼薯了,肯定免不了一頓臭罵和毒打。我又是一個愛面子的人,此事一旦傳開出去,村里村外人前人后我還抬得起頭嗎?
我低著頭,懷著恐懼的心情回到家中。父親見到我,劈頭就問:“一大清早去哪兒了?”“扯秧去了。”我撒了一個謊。“剛才劉四爹來了,找你有事嗎?”父親用疑惑的眼光瞟了我一個眼。“沒,沒,沒什么事!”我強作鎮定,生怕露出什么破綻來。從父親的語氣中,我已知道,劉四爹來過我家,但沒有提及我偷他家涼薯的事,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放落下來。
一天,兩天,三天……我像一只驚弓之鳥,豎起耳朵聽人家說些什么,仔細觀察別人的眼色和神情,心里面不停地懺悔著,祈禱著:我再也不去偷東西了,千萬別有人叫我賊呀!幸運的是,劉四爹網開一面,未將我的“丑行”散布出去,我擔心的可怕的結局始終沒有出現。
我無地從容,悔恨不已,覺得很對不起劉四爹,老遠老遠躲著他。
“雙搶”進入了最火熱最激烈的階段,隊里收上來的新谷子還在曬谷坪里,要等曬干車凈后才分到每個家庭。而這時,我家的米缸已見了底,每天的勞動強度只增不減,不吃飯哪有力氣去干活?無米下鍋,祖母急得團團轉,不知如何是好。
父親手拿簸箕,把我叫過去,“去,到劉四爹家借幾升米來!”一聽到要到劉四爹家去借米,我心里咯噔一下,扭轉身子,躲到一邊,顯然不愿去。怎么了?父親不明就里,平日里言聽計從的兒子,今天竟違抗起他的“命令”來。“家里沒米了,你好生跟四爹說,就借幾升,哪怕一升也行,度過這幾天荒,待隊上分了新谷子,馬上就還。”他追過來,連哄帶勸。“我不去!”想起涼薯地里的事,我心有余悸。“你敢不去!”見軟的不行,就來硬的,父親怒目相向,厲聲呵斥。“雙搶”時節,青黃不接,誰家的糧食都不多了,雖說是鄰居,但要向人家借米,還真是一件難于啟齒的事。大人愛面子,只好把小孩推在前面。
走向鄰居家的路很近,但對我來說,好難好難,太長太長。我磨磨蹭蹭,走一步,停一下,再走一步,再停一下,不到一百米的距離,不知走了好長的時間。我一邊走,一邊想,我怎么有臉面見四爹,我該怎么向他家說呀!
好不容易來到劉四爹家,我站在窗臺下,猶豫了好久,硬是不敢跨進那扇門。正徘徊之際,一陣咳嗽聲傳來,劉四娘站在了我的面前。“克邦,有阿么事?”我一臉通紅,吞吞吐吐,“我——我——我家沒米了!”我心虛得很,偷涼薯的事,四娘肯定知道,恨不得一下子鉆到地底下。“我家的米也不多了。”見我拿只簸箕,她明白我的來意,遲疑了一下,很快就轉變了口氣,“沒關系,勻一點給你!”她搶過我的簸箕,轉身就進屋去了。
我感激涕零,連聲謝謝都忘了說,接過小半簸箕米就走。剛走出幾步,后面一聲“等一下”,是四爹的聲音,嚇了我一大跳。拐了場,那天的事,他還沒有跟我“算賬”的。我止住了腳步,站在那里一動都不敢動,心里怦怦直跳,等待著一場暴風驟雨的來臨。
他追上來,端著滿滿的一升米,“嘩啦”一下倒進我的簸箕里,“你四娘量(用升子裝)少了,不夠你家吃兩天。”聲音很小,但親切溫馨,如洪鐘般敲得我的心靈錚錚作響。
我哭了!捧著沉甸甸的簸箕,低著頭走了,始終不敢回頭望他一眼!
作者簡介
劉克邦,文創一級,高級會計師,中國作協會員,中國散文學會會員,湖南省作協全委會委員,湖南省散文學會名譽會長;出版散文集《金秋的禮物》《清晨的感動》《自然抵達》《心有彼岸》,在《中國作家》《北京文學》《天津文學》《散文百家》《散文選刊》《散文海外版》《山西文學》《芙蓉》《湘江文藝》《湖南文學》和《文藝報》《中國文化報》《中國財經報》《湖南日報》等報刊發表文學作品200多篇;獲財政部征文一等獎、全國第六屆冰心散文獎、湖南省第四屆毛澤東文學獎等獎項。
來源:魯茅文學